有人上了一炷香便即离开,有人沉默着伫立半晌,也有人留下了很长很长的一段悼词。有人恨他,也有人爱他,有人厌他,也有人敬他。每个人口中都有一个截然不同的他。但无论是爱是恨,是厌是敬,他们都要在他的棺木前给他上一炷清香。薛宴惊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,归一乃是一界尊主,拥有极大的能量,他不只是一个名字一个符号,不只是一个仇家遍地的强者,更不只是那些来寻仇的不入流人物口中的大恶人。他的陨落是一件足以震动整个三界的大事。仿若一个时代的终结。而唯一一个知道他未死的人站在场上,看起来像是万千悼亡者中最不起眼的那一个,怀揣着这样一个巨大的秘密,却忽然感到轻松。除却东海鲛人族,另有妖界各族前来祭奠,狐族、虎族、鲲族、飞鹏族……来来去去,人界九州也各自派出队伍,搭乘修士的法宝来此,为归一送行。有修界的撰史者和人间的史官,正疾书奋笔,记录着眼前种种。银甲的女将军立于高台之侧,略显漠然地看着这一切。轮到玄天宗时,白长老上了一炷香后,上前对叶引歌施了一礼:“叶将军。”“今日是他的丧礼,不提这些,”他还未说明来意,叶引歌已经猜到了什么,“来日我定当去修界拜会,与诸位共议大事。”“是。”白长老无奈退下。趁着他说话的工夫,薛宴惊也给自己上了香,溜到自己的棺木前。这里并没有人把守,他活着的时候没有人敢撄其锋芒,他死后也没有人敢去掀他的棺、掘他的坟。她在棺木前放下一捧鲜花,抬指轻轻搭在这三界之间最坚硬也最昂贵的铁梨木上,瞬息之间,棺盖下数道金光向她指尖涌来,顺着她与梨木接触的那一指,繁星点点般没入她的身体。薛宴惊下意识看向叶引歌,后者正望着其他方向,而金光隐于棺盖之下,光芒不盛,高台下诸人角度不对,也察觉不到此处异动。她匆匆步下高台,为防叶引歌察觉什么,她甚至连走姿都做了改动。叶引歌淡漠地直视前方,没有多分给她一个眼神。薛宴惊经过仙武门主时,他在与一名男修对话,观其服色,大概是另一个门派的掌门。他们声音压得极低:“要不要把那件事的真相说出来?”仙武门主摇摇头:“斯人已逝,那件事还有什么意义?谁会关心呢?”“生前事,身后名。”仙武门主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一声:“你觉得他是会在乎身后名的那种人吗?”“……”薛宴惊步履匆匆,没有去思考这段对话的含义。准备随着师伯离开时,她看到一女子伫立在人群外,神色里带着些惘然,艳若海棠的面孔上也染上两分憔悴。薛宴惊脚步微顿,与姜长老打了声招呼,上前要去拍那女子的肩。红鸾圣女腰肢一弯,以一个极柔软的姿势避过她的手,右手已然迅捷地捏住了她的腕子,左手捏了朵海棠花状的法器,出手前却滞了一滞:“是你?”薛宴惊摸了摸自己的面具:“这样你都认得出我?”圣女一双妙目在她那可笑的伪装上扫了一遍,最后停留在她的指尖,微微抿了抿唇:“我还以为……果然祸害遗千年。”“你以为我真的死了?”圣女眨了眨眼:“这么说,你想起自己是谁了?”“没有,只是猜到了,”薛宴惊摇头,“说真的,想猜不到也很难。”“想不到失忆之后倒是贴心多了,”圣女微微一笑,“还知道过来安慰我。”薛宴惊含笑望着她:“其实,我是想来问问,今年鲸饮楼的分红,方不方便给我结一下?”“……”作者有话说:50◎新的开始◎十年后。万物枯荣复始, 人间几度秋凉。四明峰山腰,薛宴惊扛着锄头,手提一篮子花土晃悠着回了自己的小院。此时正值春日, 她要在屋前亲手种上满院子的桃李杏花。灵驴懒洋洋地趴在院子里晒太阳,一旁的沙蟒已经长到三尺长,它小时候总是盘起来睡觉, 略略长大后却活泼了许多, 满院子游走撒欢, 薛宴惊正琢磨着能不能让其充作蚯蚓,来帮她松一松土。待终于将树苗妥帖地种在地里,薛宴惊左看右看, 满意地拍打着手上的灰土,给院中花木逐一浇了水, 才在屋檐下的摇椅上坐了下来。原来的小屋,已经被她搭建成了楼阁,高三层,雕画栋。她偶尔会躺在屋顶上,看悠悠云飞,看满天星斗。院子也扩大了不少, 她还挖了个小水池,在里面养了些荷花,夏季赏芙蕖, 秋日食莲子, 扩建所花销的灵石,都是十年前红鸾圣女给的。犹记那年秋日, 圣女亦喜亦嗔, 看起来很想干脆把一袋子灵石摔在薛宴惊的脸上, 最终却还是将钱袋小心地塞进她手里。五十万上品灵石,足够她花用很久很久,圣女却仍是不放心地追在她身后,叫住她喊了一句:“若是不够,就再来找我要。”
薛宴惊认真地向她挥手告别:“好。”圣女却仿佛猜到了什么:“我再也见不到你了,是不是?”“有缘再会吧,”薛宴惊笑了笑,“也许,你……还能见到薛宴惊。”但你再也见不到归一魔尊了。归一已逝,从今往后她就只是薛宴惊。玄天宗掌门的关门徒弟,名门正派弟子,她的生活里没有太多太复杂的东西,没有权势争斗,没有金戈铁马,没有白骨如麻,没有沉重的负担和扭曲的黑暗。她就只是她,醒来明月,醉后清风,花也杯中,月也杯中。春看燕子归来,一汀烟雨杏花寒;夏日梅子留酸,一曲清歌倒酒莲;秋看月上云收,一半玉钩挂珠帘;冬日温酒独坐